你是否聽說過向困難人群免費發(fā)放食物的“食物銀行”?這次疫情期間,食物銀行在許多國家都登上了媒體頭版,從美國到瑞士,失業(yè)潮重壓下需要免費食物的人群變得空前龐大,作為一種社會支持手段的食物銀行的意義,也因此空前凸顯出來。
李冰是中國首家食物銀行的創(chuàng)辦者,從上海的老舊小區(qū)開始,她與她的“綠洲公益”七年來致力于同一件事:將那些“多余”的食物送到需要它們的人們手中。每個月的食物包、每一天的免費蔬果與散落街角的共享冰箱,在施與受之間,它們不止是食物,也是一種連結、一種支持,一點點總會如期而至的安全感。
葛家楣第一次走進祁桂榮家中時,后者的丈夫已經幾乎沒有了行動的氣力。2018年,上海浦東的這一對退休夫妻雙雙檢查出癌癥,隨后又共同簽署了遺體捐贈協(xié)議,吸引了一批本地媒體的關注。
當時59歲的退休工人、“綠洲公益”食物銀行行長葛家楣從電視臺的畫面中瞥見了熟悉的門洞。順著鏡頭中拍到的門牌號,葛家楣當周便帶領著自己的團隊敲開了祁桂榮的家門。
在當時,“綠洲公益”已開展了5年“愛心食物包”活動,只要征得對方同意,便每月為需要食物的家庭提供價值120元的食物包。除了最基礎的油米以外,還包括各家企業(yè)捐贈的其他食物,以幫助一些家庭節(jié)省開支,用于醫(yī)療等更需要的地方。
祁桂榮對于他們的到訪頗感意外——雖然已經接受了政府和社區(qū)的幫助,綠洲公益是第一個“找上門來”的公益組織。葛家楣回憶,當時祁桂榮床榻上的丈夫雖然精神不好,但仍“很高興”,“沒有想到除了政府和社區(qū)之外,還會有其他人來幫助我們?!?/p>
浦東塘橋街道食物銀行的捐助名單上,就這樣又多了一戶。
生在上海卻難求溫飽的人
除了祁桂榮,綠洲公益的捐助名單上還有原因各有不同,但困境十分相似的數百個家庭。
2018年,2400萬戶常住上海人口人均GDP為13.5萬元,達到發(fā)達經濟體標準。但與此同時,約17萬戶低保家庭仍在依靠每人每月1160元的低保收入生活,其中大部分是“看個病都要一千塊不止”的老人。在綠洲的捐贈名單上,受捐助者的遭遇被以簡短文字一一注明:征地農民、納保(因未曾繳納過社會保障金而無法享受低保待遇的居民)、重殘無業(yè)、以及“失獨家庭”——曾有剛上高一的學生志愿者很認真地問過葛家楣,這四個字是什么意思。
病痛、意外傷殘、親人早逝,綠洲的絕大多數受助者遭遇過迎面而來的厄運,或至今仍在漩渦中掙扎求存。食物包最早的受益人之一朱叔是一位癌癥患者,確診不久又遭遇失業(yè),妻子也在這一系列打擊下離去。依靠著食物包,朱叔當時初二的兒子今年已完成學業(yè),即將開始工作,但朱叔的健康狀況卻在此時驟然惡化?!把劭春⒆哟髮R厴I(yè)工作了,心里的事要放下了,身體一下子就不好了。”
另一位上海阿姨曾有過做老師的丈夫和幸福美滿的家庭,但天有不測風云,丈夫四十多歲便早早去世,兒子又因心臟疾病喪失了工作能力。阿姨本人在插隊回滬后一直在弄堂中幫忙接聽電話,十幾年沒有繳納過社保,離開工作后很快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而兒子自尊心很強,不愿意讓周遭了解到家庭的困窘,更不愿意尋求幫助?!八麄兪琴I不起很好的食物的,甚至可以說買不起食物?!弊罱K,阿姨偷偷給綠洲打來了求助電話。
失獨家庭的情況則尤為揪心,其中一戶的兒子成年不久就不知所蹤,“小孩到外國去,想掙鈔票,死在外面了。哪里死、怎么死的都不曉得,也沒賠到錢,二十多歲年紀,就死在外面了。”被留下的父母如今已經白發(fā)蒼蒼。
“現在隨著貧富差距的加大,人們對貧困也認知得越來越深刻?!本G洲公益創(chuàng)始人李冰感嘆。十幾年前,不少人對于生活在城市,尤其是在上海,卻仍需要食物接濟的人感到不解,認為他們或懶或貪?!艾F在大家越來越理解到了,他們只是真的無法擁有?!?/p>
讓更多食物被更好地食用
作為中國唯一被世界食物銀行認證的分支機構,愛心食物包背后的綠洲公益數年來踐行著一個聽起來非常直白的理念:讓更多食物被更好地食用。
聯(lián)合國糧農組織的報告顯示,全球有超過三分之一的食物在上桌前就已被丟棄,造成巨大資源浪費和垃圾處理壓力。而與此同時,超九分之一的人口每晚爬上床時仍舊腹中空空。
“一方面有很多食物被浪費,一方面很多人吃不飽飯,把本來會被浪費的食物給到原本吃不上的人手中,就是我們做的事情,”理科生出身的李冰用手在空中簡單地比劃了一個環(huán)。
食物銀行的概念誕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目的是將“多余”的食物收集起來,再分發(fā)給有需要的人,一面減少食物浪費,一面為困境中的個人提供必要援助。過去半個多世紀,類似的社會援助機構在全球多地逐步發(fā)育成熟,并形成了全球食物銀行網絡(The Global Food Banking Network)這一國際聯(lián)盟組織,對各地實踐給予指導和支持。
除了幫助遭遇困境的個人和家庭解決口糧問題,過程中以食物為載體和紐帶所體現出的社會支持也是當代食物銀行發(fā)展的關鍵理念之一。
綠洲食物銀行是同一模式在中國大陸的本土化嘗試。目前,它主要接受企業(yè)捐助,多為臨近保質期限或賣相有瑕疵、難以賣出好價錢的食物。綠洲公益的年報中對這些收集來的食物用了“搶救”二字:截止2018年底,食物銀行搶救了462噸即將被浪費的食物,分發(fā)給了43萬人次。
與此同時,上海每天要銷毀1200噸有機垃圾,其中大多數是食物。
“并不是所有過了銷售日期的食物都一定要被扔掉?!崩畋f。在環(huán)保主義盛行的歐洲,有不少關于食物食用與保質期限的指導,食物銀行也為大眾所普遍接受,但在中國,這樣的嘗試才剛剛起步。
在塘橋街道分發(fā)點背后的倉庫中,除了糧油米面,貨架上還整整齊齊地碼著進口風干果脯、金槍魚罐頭、以及日式零食。原則上,綠洲鼓勵企業(yè)捐贈的是臨期食物,而臨期還未銷售出的包裝食品往往多種多樣,所以食物包里的品類也頗為混搭。
截至2020年初,綠洲有長期合作關系的200余家捐助企業(yè)中大部分是外資企業(yè),2018年春節(jié),綠洲公益成為世界食物銀行認證分支機構之一,此后找上門來的企業(yè)變得越來越多。“剛開始做那陣子一年大約能收到20噸左右的食物,現在有200多噸了?!钡@仍不足國際食物銀行平均受贈食物體量的五分之一。
“企業(yè)害怕”
是什么阻礙了食物銀行在中國的本土化?“很多捐贈者并不希望告知外界他們有做這樣的捐贈行為,”李冰和葛家楣都在采訪中提到,“企業(yè)害怕?!?/p>
大部分普通人并不了解什么叫做臨期食物,而捐贈食物的企業(yè)可能會面臨公眾指責?!拔覀兘佑|下來的這些企業(yè)都非常害怕,很大一部分,他們怕出錯。”
2020年1月的食物包發(fā)放清單上列了9個品類:“大米5公斤,油1.8升,掛面800克,披薩味酥脆餅干200克,燒烤味酥脆餅干200克,紅米1公斤,鳳尾魚罐頭184克,奶蓋蛋糕300克,紅咖喱醬50克。”糧油是用收到的捐助款自己買的,其他物品每個月都會有區(qū)別,依企業(yè)捐助的情況而定。
約定每月送出的價值120元的食物包,其實際價值往往達到兩百上下,為了最大可能規(guī)避風險,企業(yè)通常選擇的都是保質期較長,容易長期存放的品類。
也有企業(yè)提出替代方案:匿名捐贈,他們希望公益機構可以建立一個中心,把所捐贈的食物重新包裝、去品牌化、不再讓人知道食物來自于什么企業(yè)。李冰理解企業(yè)的顧慮,但這對于資金人力都不充足的民間公益機構來說并不現實。
除了社區(qū)的低收入居民外,綠洲食物銀行也對接一些外來務工子弟學校和自閉癥兒童康復中心,為孩子們提供食品和教具。
比起居民,學校的標準需要更為嚴格——曾有一次,企業(yè)捐贈來一批原價19元每升的進口牛奶,當時距離標示日期還有一周時間。然而,牛奶的儲藏要求精細,被列入“潛在危險食物”分類,必須經過巴氏消毒、然后冷藏或冷凍在特定溫度下。謹慎的校方考慮再三,還是拒絕了這批價值不菲的物資?!叭绻隽耸虑椋瑩涣素熑蔚??!?/p>
事實上,綠洲對于企業(yè)捐贈者早有詳細的審批流程,除食品安全外,操作衛(wèi)生、員工健康、運輸貯藏過程也都是關鍵指標,已能夠有效控制住風險,只是企業(yè)的困境存在于另一個層面。在這方面,提高公眾認知度、加大法律層面對企業(yè)捐贈行為的鼓勵支持措施,或許是解決問題的希望所在。
投身于“小確幸”的人
光陰如水長流。聯(lián)系企業(yè)捐贈、核對日期和品質、整理食物、發(fā)放給受助者……這些事情不大,要日復一日地做起來,卻并不容易。在國內“首家食物銀行”的名聲背后,已經很少有人意識到綠洲公益其實是一家環(huán)境保護機構,還是上海第一家經民政局批準并正式注冊的民間環(huán)保組織。
從環(huán)境保護到看起來更像“扶貧”的食物銀行,綠洲公益的“出人意料”或許來自于創(chuàng)始人李冰本人的影響:這個性格沉靜、為人波瀾不驚的上海女孩在考研時決定放棄自己在華東師范大學的生物化學專業(yè),改讀了看上去幾乎毫無聯(lián)系的動物保護,而促成改變的契機極為偶然,只是大四那一年認識的一群關注藏羚羊命運的年輕人,在無意間讓李冰決心投身于此。
研究生畢業(yè)以后,李冰進入一家關注動物保護的國際公益組織,專注于東北虎保護研究。此后幾年,家庭原因使得李冰選擇離開,又全職投身于自己創(chuàng)立的綠洲公益。
“一開始綠洲公益關注的是環(huán)保領域,這也和我之前做東北虎保護算是一脈相承。我們做過小水域的生態(tài)治理、做過田地小農場有機化、也做過低碳城市,但是做到后面就會面臨一些不知道如何突破的困境?!崩畋貞?,“13年底至14年,我們聽說了這樣的一種形式在香港得到認可,也算是大陸的藍海,就開始在長壽路社區(qū)做一個惜食分享的項目,開始收集和分發(fā)食物。后來受到邀請去美國參加了正式的培訓,意識到分享食物也可以做得很專業(yè)。”
“其實我們一直的理念都是從環(huán)保出發(fā)?!崩畋f,“我們不是專門的扶貧機構,只是在環(huán)保的基礎上可以幫助到有需要的人,這不是更好么?”
在李冰看來,食物銀行幫助了很多需要幫助到的人,這就夠了?!懊刻靵眍I一份食物可能就是他們生活中的小確幸,是生活里推動他每天開開心心的一件事情。甚至可能他在很困難的時候、快要走上絕路的時候,這一點點幫助可能就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币稽c點日常的、持續(xù)的關愛感,可能會成為不少人生活中的一個“盼頭”。
“我是一個很簡單的人,”李冰這樣形容自己,“只要有人可以捐,有人愿意拿,這個事情就可以持續(xù)地做下去?!?/p>
2019年,在原有的愛心食物包基礎上,綠洲公益又在上海的社區(qū)中推行了每日蔬果分發(fā)。
在塘橋社區(qū),這些分發(fā)的果蔬主要來源于附近的一家德國超市,每日停業(yè)后,超市會將銷售截止日為當天的果蔬整理運送至食物銀行。次日清晨,社區(qū)中登記過的低收入家庭可以來指定地點領取,剩余的則會在中午派發(fā)給附近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每人每日可以領取一份蔬菜、一份水果,有人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工友可代為領取,而困在樓梯房里行動不便的老人或者殘障人士,則由樓道或居委的工作人員幫忙。
無論是食物銀行、還是每日給需要的人群發(fā)放水果蔬菜、或是街邊的共享冰箱,似乎都很難寫出讓人熱血沸騰的故事。在這條路上,一個致力于給貧困的孩子們提供自習場地的印度年輕人的事跡多年來激勵著李冰。與大肆渲染包裝貧困兒童“藝術天賦”或“創(chuàng)傷經歷”的組織不同,這個自習場地的創(chuàng)立者的初衷,僅僅是讓孩子們“看見”這種可能。
李冰想做的也是如此,“無論怎樣,希望他們每天領取的這一份蔬菜水果,能成為他們生活中的小確幸?!?/p>
直到2020年過年前,葛家楣的手機仍舊不時收到來自祁桂榮的信息?!坝袝r候真的覺得活不下去了,”祁桂榮這樣寫道。葛家楣很了解,這是病情又反復了。兩年前,在綠洲公益介入的幾個月后,祁桂榮的丈夫便去世了,留下她一個人繼續(xù)與癌癥抗爭。
“她是一個很開朗,很愛說的人。做治療也就是自己背個包就去了,”葛家楣說。在發(fā)來那條信息之后一個月,祁桂榮也告別了人世。
疫情中的“?!迸c“機”
2020年,由于疫情與隨之而來的經濟沖擊,原本并不引人注意的食物銀行在全球各地都登上了媒體版面,一面是驟增的失業(yè)人群突然涌向食物銀行的申領窗口,另一面則是香港、加拿大和美國多家食物銀行因捐贈不足、供應鏈斷裂而陷入困境,也有不少食物銀行因疫情防控的原因被迫關閉。
危機之中,美歐多地出現企業(yè)主將自己的營業(yè)場地出讓給食物銀行進行分發(fā)和儲存物資的新聞,維護食物銀行,在許多國家正在成為人們維護自己墜落時最后一道“安全網”的共同努力。
因為食物包早在年前就已發(fā)放到了受助者手中,疫情沒有對綠洲公益的活動造成太大影響。在戰(zhàn)疫最為焦灼的時候,也有不少企業(yè)聯(lián)系李冰,希望可以向武漢和湖北其他地區(qū)捐贈食品物資,“食物成噸成噸地來,”李冰說。但當地社區(qū)管制、加上物流運輸不便、以及后期物資緊張局面得到緩解,綠洲的嘗試未能成功。
2月初開始,綠洲恢復了日常的蔬菜發(fā)放,食物包的供應也恢復了正常?!笆聦嵣?,疫情后期開始,我們收到的食物和資金援助已經接近甚至超過了往年同期水準。一方面疫情期間有一些食物庫存的積壓,另一方面通過這次疫情,也許也讓更多人意識到了社會責任的重要。”
目前,除了繼續(xù)之前的正常運營,綠洲公益還在尋求一些新的合作可能,比如將食物包派往更為貧困需要幫助的其他地區(qū),與企業(yè)合作打包食物活動,以及最近正在策劃與農場合作的丑食分享。
分享冰箱活動也在穩(wěn)步擴展中,今年在上海預期能從二十多個冰箱點擴展到五十個左右,還會在廣州花都區(qū)開始試點。
也許,還要買輛車——李冰說,她想要做一個移動的食物銀行,只是仍然缺人?!艾F在所有人都在滿負荷運作了,人手太緊張。希望可以能找到愿意和我們一起工作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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