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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16日，上海普陀區(qū)祁順路一幢別墅里，藝人喬任梁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距離他29歲的生日，還差29天。
一個年輕生命的驟然消逝令人嘆息。如果不是謀殺、SM、 LGBT、財產爭奪這樣聳人聽聞的傳言，沒有人對一個年輕人的死持有太長久的興趣。八個月過去，除了當初那一夜社交媒體上的狗血和八卦，喬任梁的死，迅速被層出不窮的娛樂新聞淹沒。
喬任梁出道于10年前的一檔電視真人秀。19歲，他獲得《加油！好男兒》全國亞軍，在選秀節(jié)目鼎盛時代，體會了一夜成名的榮耀。然而，不過一兩年，選秀帶來的人氣迅速消散，娛樂工業(yè)露出鋒利的牙齒。
因為后繼成績不理想，喬任梁失去量身定制歌曲的權利，無奈走上“被演員”的道路，在中低成本影視作品中飾演次要角色，漸漸被人遺忘。與此同時，井柏然、李易峰等早年同伴相繼走紅，身處“拜高踩低”的娛樂行業(yè)里，喬任梁備感壓力，直至陷入重度焦慮。終于某一天，他心生絕望，主動關閉了生命的閥門。
娛樂圈風云變幻，潮水的方向數(shù)番更迭。有人身段靈活，從容游走，成為聚光燈下的寵兒，更多的人懷揣夢想與欲望投身其中，卻只是體會到這一光鮮行業(yè)的殘酷冰冷，付出常人難以承受的代價。喬任梁便是其中之一。
這是一個曾滿懷無限心志的年輕人遭受命運起伏沖擊，努力試圖對抗外力裹挾卻逐步失控，最終放棄希望的故事。幾個月里，GQ 深入探訪喬任梁生前生活、共事過的友人和工作人員，細心回溯他出道10年來的每一步經歷，希望還原他年輕生命里的天真、努力、意志、挫敗和傷害，甚至痛苦和絕望。我們覺得，它不僅關乎一個藝人的生死困局，更向旁觀者提出一個不容忽視的命題：置身于這個紛亂的時代，每一個努力追尋意義價值的個體，究竟當如何與這個世界相處，找尋自己的位置，妥放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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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海市普陀區(qū)祁順路1388弄是一座名為復地香梔花園的別墅社區(qū)，這里距離外灘20公里，院內有噴泉草地、綠樹鮮花，但一出小區(qū)大門，工地塵土飛揚，荒草長得有半人高。 在地產中介眼中，“真正特有錢的人，也不會住這兒?！?/p>
2016年9月16日，28歲的藝人喬任梁在此度過了生命的最后一天。
當天是中秋節(jié)次日，上海大雨。平時住在別墅二樓次臥的助理們外出了，經紀人回了山東老家。屋中只有喬任梁和女友李嘉艾二人。中午，吃完外賣送來的蕎麥面和番茄炒雞蛋，兩人困了，一起到二樓臥室午睡。屋里拉著窗簾，光線昏暗?？照{的冷氣太強，李嘉艾睡了一會兒被凍醒，親了喬任梁一口，去了三樓。
下午五點多，李嘉艾從三樓下來，看見喬任梁平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瘦長的身軀繃得筆直?！八孟裨诘戎裁础?，她沒來由地覺得。走近一看，喬任梁頭上套著一個塑料袋。她本能地扯下塑料袋，里面還有一層，再扯，還有一層。她急了，打了他幾下，沒有反應。
憤怒、驚慌、困惑交織在一起，李嘉艾哭不出來。她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給醫(yī)院，給喬任梁的家人、助理，手機變得滾燙。一邊做著無效的簡單急救，她一邊嘶喊：你快來，他沒有呼吸了，我好害怕。
最近的寶山區(qū)大場醫(yī)院距離6公里。受大雨影響，救護車40分鐘后才趕到，為時已晚。
當晚22：05，微博“警民直通車-上海”發(fā)布消息：“9月16日晚18時21分，普陀公安接報警稱桃浦地區(qū)祁順路某住宅樓內有一男子死亡。經查，死亡男子為喬某某（男，28歲，上海市人）。經法醫(yī)初步鑒定，已排除他殺可能，具體死亡原因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
11：45，殯車駛入小區(qū)。數(shù)十名記者圍堵在小區(qū)門口，向走出的人打探消息。一位附近的五金店老板興致勃勃地爆料：就是那個演員啊，死啦？他還來我店里買過窗框，花了一千來塊錢呢！
這位出道近十年難入一線的“全能型藝人”，最受世人關注的時刻出現(xiàn)在了生命終結時?！皢倘瘟骸?、“喬任梁死了”很快占據(jù)了新浪微博熱搜榜當晚前兩位，第三位則是“王子元”，一位上部作品豆瓣評分2.6、觀看人數(shù)不到500的年輕導演。微博上盛傳喬任梁與王“玩SM高潮窒息致死”，甚至因搜索人數(shù)過多出現(xiàn)訪問困難。
“洛姐，哥出事了?！苯拥较r，經紀人左洛正在山東老家與家人吃晚飯。前一天晚上，她還給喬任梁發(fā)過微信：你在家好好過中秋節(jié)，看著那倆助理，別喝多了。他回了“遵命”。左洛迷迷糊糊離開飯桌，把自己反鎖在臥室里，訂完第二天最早一班的機票，才哭了出來。
她原本以為，總是親熱地叫她“小媽”的喬任梁即將躋身一線：三部他主演的電視劇即將播映，一張新專輯即將發(fā)行。湖南衛(wèi)視真人秀《來吧說做就做》邀請他與包貝爾、潘瑋柏、陳小春等人擔任常駐嘉賓，中秋過后馬上拍攝。
一切可能性，都在這個大雨的下午終止。
東方衛(wèi)視主持人朱楨是喬任梁的好朋友，他在朋友家玩狼人殺時收到另一位主持人李晨的微信：KIMI 走了?！拔乙幌伦屿`魂被抽離了——開什么玩笑？”回家后，他跟喬任梁最親近的表哥通了電話?？拗?、談著，他始終不敢問他最想問的問題：他是為了什么？
媒體們也想知道。然而連夜追擊熱點的記者們卻失落地發(fā)現(xiàn)，喬任梁出道10年，卻找不到一篇完整深入的專訪文章。
一位娛記對此感慨道：“人死了一窩蜂地擠上去挖料，平時人不紅就愛搭不理。這圈子還真是勢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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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去世前的一年間，喬任梁深陷于重度焦慮中，心跳過速、嚴重失眠、消化系統(tǒng)紊亂。身亡次日，經紀公司聲明他死于自殺，原因是“在繁重的工作中，遇上外界種種對他不實的報道和中傷的話語”而患上抑郁癥。治喪活動隨即啟動。曾和喬任梁組成《加油！好男兒》“傾城四少”的李易峰、井柏然、付辛博一同送上挽聯(lián)：“感謝有你，一路走好”。
節(jié)目結束后的近十年間，他們再未共同露面。兩年前，喬任梁曾在微博上公開喊話四人重聚，不僅未能如愿，還收到大批評論譏諷他“抱大腿”、“蹭人氣”。 “喬任梁混這么多年還在十八線，就是因為太裝”；“跟當年的老朋友差得這么遠，還好意思‘聚’？”
“拜高踩低，娛樂圈就這么現(xiàn)實。你不現(xiàn)實，粉絲也會逼你現(xiàn)實。”一位資深娛樂記者對此評價道。
但在近十年前的夏天，身處高位的則是喬任梁。
2007年7月15日下午，喬任梁拉票演唱會在上海久光百貨廣場舉行，因歌迷太多活動被迫中斷，許多歌迷當場痛哭
《加油！好男兒》海選期間，上海賽區(qū)導演組的章驪面試了數(shù)千人，從篩選簡歷時就開始留意喬任梁，但看中的并非唱功，而是難見的偶像氣質，“這個小孩很酷的”。
那是選秀節(jié)目的鼎盛時代，年輕人視之為圓夢成名的捷徑。氣質溫和中性的“花美男”如今最受追捧，但要想在當年殺出重圍，得酷，得猛——其他選手在臺上僵硬發(fā)抖，頻頻忘詞；眉眼邪魅的喬任梁則嫻熟地向女粉絲眨眼放電，高喊“我愛搖滾”。舞臺之下，“他特別調皮，特別有感染力。我們很多女導演一進去排練室就出不來了，給迷的整天跟個什么樣子，”章驪回憶，“他少不經事，有昂揚的志氣，很可愛。但他那個笑，嘴歪歪的。有種小小的倔強，在他內心里面。”
隨著比賽深入，網上開始傳說喬任梁是高官之子。實際上，他家住在沒有電梯的老弄堂里，做海員的父親常年在外，母親在他讀小學時就下崗做了全職主婦。他曾因自己用進口貨、在整個弄堂最早喝到果肉飲料而充滿優(yōu)越感。但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父親一兩年才回家一次，父子見面時相互認不出對方。每次開家長會，也只有母親一人去。成年后，他寫道：“每次我的進步成長爸爸都看不見時，我才感受到我是一個父愛缺失的小孩?！?/p>
孤獨，使這對母子相依為命，不得不堅強起來。喬任梁稱呼母親為“萍姐”，將她視為不同于大多上海弄堂女人的女中豪杰。小時候他雖個子高大卻體弱多病，患有腸痙攣， 每當受到同學欺負，“萍姐”總會出面狠狠訓斥欺負他的問題少年。年歲漸長后，他才發(fā)現(xiàn)母親長期哮喘，總是過敏，見不得灰塵，體質不比兒子強。但她從不表露出來。
喬任梁繼承了母親倔強隱忍的個性。中學時他想學跳高，教練嫌他是個“赤佬”，但他偷偷拼命練習，拿下全國跳高冠軍，從此相信“努力勢必讓人刮目相看”。因為喜歡王力宏，他迷上音樂，明知自己唱歌跑調、樂器稀松，還是組起樂隊。
上海 D7音樂酒吧老板五哥在喬任梁17歲時認識了他，“這孩子特別特別犟”?！澳菚杖鹊臉藴蕘碚f他唱得很爛。但他努力，搖滾，仗義?！?五哥回憶，《好男兒》前已有唱片公司想單獨簽下喬任梁，但是他為了跟樂隊的兄弟在一起，放棄了。
“仗義”、“犟”、“搖滾”。不滿20歲的喬任梁帶著這些他視為珍寶的、硬邦邦的詞，一頭撞進了娛樂圈。進入好男兒全國10強一周，他就在選手宿舍公開“策反”，要大家一起出去為淘汰者們聚餐送行。別人勸他：這樣違反規(guī)定要扣票數(shù)，那么多粉絲花錢發(fā)短信投票支持你，你對得起他們嗎？ “我要做回自己，我有自己的準則！我要做不違背自己良心的事！”
他還是去了。結果付出兩萬多觀眾投票被扣除一萬的代價，在下場比賽中第一個站上 pk 臺。父親在現(xiàn)場嚴厲批評他：“比賽走到現(xiàn)在，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
那是父子倆數(shù)月來第一次見面。喬任梁咬著嘴唇盯著腳尖，雙手背在身后，手指絞纏在一起。汗水直往下滴。他低頭認錯，留了下來。
讓步妥協(xié)換回的是一呼百應的生活。他得到亞軍，冠軍是井柏然，李易峰則是第八名。他曾在臺下為偶像王力宏歡呼喝彩，而當舞臺上的人換成了他，聽千百人呼喊他的名字，“那種震驚是無法形容的”?！笆聦嵣希液敛惶搨蔚卣f我真的享受這一切，但凡是一個歌手，都會享受在舞臺上征服別人的感覺?！?/p>
彼時，選秀熱潮正盛，年輕人視之為成名捷徑，卻并不清楚光環(huán)來得快，去得也快。選秀出身”的標簽再難揭下，但這未必會將他們引向“音樂人”的道路——喬任梁奪得亞軍時，上屆冠軍蒲巴甲在上海戲劇學院求學，再無更大建樹，而亞軍、季軍，已經被人遺忘。
對于《好男兒》，樂評人王小峰認為“這個節(jié)目能看的點就是消費男色，音樂在這個選秀節(jié)目中變得更為次要 ……或者它只是為了烘托參賽選手吸引力的一個工具罷了。”“一個人能成為一個歌手，除了自身的天賦外，他必須要經歷一個自然淘汰過程。但選秀比賽是在一個規(guī)則下迅速、偶然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獲勝者未必將來就能站得住?！?/p>
但當時高呼著 “我能征服別人的武器一定是音樂”的喬任梁顧不得想這些。他曾當眾發(fā)誓與樂隊同進退，但面對經紀巨頭橙天娛樂的合約，他最終還是獨自出道。簽約發(fā)布會上，橙天為他送上封在小提琴形冰雕中的“巨星打造計劃書”，宣布他的單曲將全球發(fā)行，專輯將由頂尖團隊制作，他將擁有個人官方網站、量身定做的電影。“橙天會利用整個集團的力量……把 Kimi 打造成影視歌全方面發(fā)展的巨星?！?/p>
冠軍井柏然則被另一家巨頭華誼簽下。從此，18歲的井柏然被人反復告知：你以為現(xiàn)在就了不起了？在這個圈子，你還什么都不是。
喬任梁則被包裹在一夜成名的神話里。當時供職于橙天經紀部門的左洛以前帶的都是專業(yè)院校畢業(yè)的演員，第一次陪喬任梁出差，她被一擁而上接機的粉絲們“嚇傻了”?！斑@是來干嗎的，來看誰的？說看喬任梁，我說??？他有這么多的粉絲嗎？”人潮洶涌中，左洛被比她小11歲的喬任梁一把拉回身邊，從粉絲的重圍中沖了出去?！拔視疹櫤媚銈?。”他豪氣十足地告訴自己的團隊。
強力人氣加持下，成功似乎就在眼前。橙天在北京東四環(huán)為他租下大公寓，給他錄專輯、開“我愛搖滾”演唱會，鋪就音樂新星的道路。為他“定做”的電影項目《蟲洞奇兵》也啟動了，編劇是后來寫出了《泰囧》《港囧》的束煥。他給束煥發(fā)去大段充滿自信的自述，“請老師參考”。
事情發(fā)展太快，左洛不太適應。盡管她對喬任梁印象頗佳，但公司最初要求她“看看這個喬任梁有沒有可能演演戲”時，她的第一反應還是：怎么可能呢？怎么能演戲呢？“這種小朋友，又是選秀的?！?/p>
2015年6月13日，喬任梁參加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開幕紅毯
《好男兒》結束一年后，章驪來北京出差。喬任梁請這位伯樂吃了頓小龍蝦?！案兄x您那時把我選出來”，他說：“我現(xiàn)在發(fā)展得還挺好，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好男兒》結束九年后，章驪再次見到喬任梁，是站在他的棺前。此時的章驪已是燦星娛樂副總裁，《中國好聲音》的操盤手。追思會上，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當年的選手、節(jié)目編導、宣傳、經紀公司負責人、“一整條產業(yè)流水線”。他碰上了喬任梁好友，同樣選秀出身的薛之謙。“現(xiàn)在他用一種分裂的方式豁出去娛樂，和當年完全不是一個人了?！?/p>
章驪想起喬任梁在近十年前的夏天發(fā)出的豪言：我不擦掉汗水，因為那是我的夢。他忍不住問自己：“我們可以在一瞬間選出那么多珍貴、純真、美好的孩子們。但當他們離開了電視節(jié)目走向社會和市場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做好真正的內心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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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死亡終止了喬任梁的痛苦，但他身邊人的痛苦才剛開始。
不論如何澄清，“SM高潮死”的訊息還是流傳不止。牽涉其中的王子元并不立即解釋，而是在微博發(fā)了Emoji哭臉，引發(fā)新的猜想。接受采訪時，他卻稱自己與喬任梁素不相識，此事與他完全無關，“發(fā)表情是因為哭笑不得”。
不到24小時，網上爆出散布“SM 致死”的源頭正是王的一名電影宣傳。對于質疑和問詢，此人回應道：“哈哈哈，沒關系，王子元本人都不生氣，有什么他扛著?！?/p>
喬任梁去世一個月后，傳言愈發(fā)離奇，甚至演變?yōu)榱藛倘瘟阂蚺c王思聰搶女友而被虐殺，“腸子都流出來了”，兇手與經紀公司連手掩蓋真相。，左洛只能疲憊地自嘲： “如果我們有這么大本事，早把他捧成一線了好不好？”
喬任梁曾經滿懷成為實力派的夢想。出道不久，鄭鈞在一次頒獎禮上碰上他，痛批選秀歌手一夜成名缺乏內涵，“很多玩搖滾的只會三四個和弦就敢出來混”。話說了一半他上臺領獎，交談就此中止。喬任梁惦記了很久：“如果下次見到鄭老師的話，我一定會告訴他我就是他所說的一夜成名的年輕人之一，我的確專業(yè)不夠強，但我會每一天都讓自己努力地進步……”
喬任梁分析過自己和一個成熟專業(yè)歌手的差距：沒有專業(yè)知識、缺乏演出經驗、吉他彈得不好、上臺習慣性耍帥，音準經常出問題。但激烈的市場競爭沒有留給他慢慢打磨自己的空間。經紀公司察覺到選秀歌手的人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必須盡快出專輯、開演唱會，越快越好。
當時在網易任音樂編輯的鄒小櫻每周定時收到三次橙天發(fā)來的新聞稿，累計經手過上百條喬任梁的新聞，沒有哪條給他留下印象?！靶袠I(yè)早垮了，他們還想多讓歌上推薦位、多曝光、多鋪彩鈴。我每天對接的七八十家唱片公司都在這么干，有什么用？”
“今天就是要你感覺我的愛”、“未來還有更多夢想等著我”這樣的歌，沒有一首在樂壇留下印記。“他就是個很傳統(tǒng)的偶像產品，音樂上沒太多可以拿來說的。說實話，他不是個有天分的人。” 鄒小櫻說。
2007年10月4日，2007好男兒全國巡回演唱會在徐州體育中心隆重上演
娛樂圈向這位年輕人露出了鋒利的牙齒。市場反響決定著經紀公司對旗下藝人的資源配置，簽約2年后，選秀光環(huán)已經褪去，也無作品流傳，橙天不再為他錄制新歌?！熬扌谴蛟煊媱潯背闪伺萦?。《蟲洞奇兵》止于第二版劇本，編劇束煥至今覺得可惜。他猜想是因為預算：“一開始里面有三國大戰(zhàn)，他們就覺得太費錢了。”
在群星閃耀的橙天，喬任梁成了處在金字塔底端的小角色。他此后被安排在一些低成本影視作品中出演配角，戴著牙套扮齙牙、穿肚兜、頂爆炸頭講笑話。第一次演男二號，導演當面表示看不上他：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了，今天出來見面之前，我竟然還要在網上打“喬任梁”三個字搜你的照片，你不覺得可悲嗎？
這幾年的經歷后來被他概括為“被演員”。公司的人都夸他演戲天賦好，無師自通，卻沒人認真讓他做表演培訓。簽約第四年，他在一部豆瓣評分5.2的小成本驚悚片中演反派，導演教他每晚對鏡自抽十幾個耳光來體會“恨自己”的感覺。他格外珍惜這次受指導的機會，不僅照做，還特意錄下來請導演看打得對不對。導演有些吃驚：“你還真做啦，看來我還真不能瞎說話。”
喬任梁的事業(yè)曲線持續(xù)下墜的同時，橙天頻發(fā)人事震蕩，公司高層相繼出走，各方爭奪的大牌藝人名單中，從沒有喬任梁的名字。2012年，他5年約滿，沒有續(xù)約。受了多年擺布，他在此時被動迎來了自己主動掌握命運的時刻。
此前帶他的左洛已經離開橙天，參與創(chuàng)辦了一家只有五六名員工的影視公司。有一天兩人偶然碰上便一起吃飯，喬任梁說：洛姐，你來帶我吧。
左洛理解喬任梁的選擇。她知道他除了對大公司心有余悸，也嚴重缺乏心理安全感。“可能是因為從小爸爸不在他身邊，他還是喜歡和他信任、熟悉的人合作，像家人一樣一起商量著來。他不太喜歡被大公司控制?！?/p>
盡管在影視劇里出演配角也能獲取不錯的收入，但喬任梁還是不愿丟下做歌手的初心。華納音樂大中華區(qū)總裁陳澤杉來北京看王力宏演唱會時，他抓住間隙跟對方聊了一陣。時間只有半小時，因為對方之后要去做瑜珈。
2012年10月10日，喬任梁穿著一身他最喜歡的桃紅色出現(xiàn)在簽約發(fā)布會上。撩開長長的紅色劉海，他宣布要與華納“攜手震撼樂壇”?！拔摇谎輪T’了三年，當演員是很有意思很賺錢。朋友、父母都希望我拍戲，但我約滿了，還是義無返顧地簽了唱片公司。我復活了！”
下了臺，他對一家雜志的記者說：我就是擰巴，犯賤，順流而下的都是死魚、咸魚，只有逆流而上的是活跳的鯉魚。我就非得這樣博，這樣拼！
收錄這段原話的，本是唯一一篇描摹他重振旗鼓的長篇報道。它最終被刪減成一頁軟文，主題是他如何欣賞與該雜志合作的汽車品牌。
2016年3月8日，喬任梁出席某活動
在娛樂圈牙齒的縫隙間生存五年后，25歲的喬任梁變得小心翼翼。制作人夏侯第一次在錄音室見到他時，他來了一個超過90度的深鞠躬。老師好，老師你看，我要唱歌，平時能不能喝可樂？不行，凡沾甜的一概不能喝。那喝咖啡加冰可不可以？可以。
夏侯看到了喬任梁的努力，也看到了他的欲望和焦慮。他曾陪著喬任梁連續(xù)錄歌一天一夜，直到嗓子啞，喬任梁還是覺得不好。他止不住地著急，獨自出門跑步，跑完回來，接著再錄。后來兩人偶然在上海碰面，喬任梁第一句話是：侯哥，咱那個歌能再來一次嗎？
然而，這個行當只認結果，不看過程。喬任梁鉚足了勁在華納出的首張專輯名為《復活》，然而慘淡銷量無法讓他“復活”。過了兩年，第二張也一樣。在巨星云集的華納，他沒有量身定做歌曲的資格，夏侯每次都在公司的存曲庫中為他挑歌。
喬任梁去世6天后，華納發(fā)布了“生前遺作”《環(huán)城巴士》的 MV。但夏侯記得，這首歌喬任梁簽約前就早已在存曲庫里，至少有四五年無人問津?！案柙~很‘灰’，覺得跟他當時心情也挺相近的。”
“乘上最末的一班車/選擇靠車窗的角落……陌生面孔對視而過/哪一位你還記得？”
“他的歌沒那么抓人，歌詞沒有故事。他熱愛音樂，但好像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音樂?！痹蛦倘瘟航忧⒌馁Y深制作人程振興說：“薛之謙就知道，比如他選的《演員》《丑八怪》。市場不好太久，華納也緊縮了，大牌制作人都出走去做工作室，不再為公司教藝人了。這樣就需要藝人自己非常有想法。要不出不來?！?/p>
“出不來”就不紅，就只能繼續(xù)妥協(xié)讓步，“被演員”。他去世后，左洛一直為他辯護：他是真心喜歡演戲，而非無奈為之，他敬業(yè)到用力過猛的程度，為了演出憔悴感，他不惜摳喉嚨催吐，讓雙眼充滿血絲。
但反復努力，喬任梁仍然只能在中低成本項目中出演角色。與此同時，李易峰憑《古劍奇譚》大紅大紫，井柏然以《捉妖記》晉身一線。娛樂圈拜高踩低的定律再次應驗，媒體開始分析“傾城四少”的處境：為什么喬任梁就遠不如李易峰火？那是因為前者 “揮霍，虛偽，花心，白目”，“糟蹋了這些年大好的時光”；反觀李易峰，雖曾同樣沉寂多年，但那是在“堅持、努力、不愿妥協(xié)”。
喬任梁身邊人開始擔心他因此心態(tài)失衡，但他總表現(xiàn)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左洛回憶道：“他反而會安慰我，說沒關系的呀，這樣挺好的，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來走好一些 。”
喬任梁的執(zhí)行經紀人熊貓覺得他遇事習慣性自己扛著，但并不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輕松自然：“《好男兒》同期出來那幾個人，后來都不錯。如果是你，你看到當年一起的同事都做高層、做領導了，你還是做普通員工， 比他們差哪兒了？擱我，我就有想法。他又是好強的人。”
“我會照顧你們的。”喬任梁仍習慣性地跟團隊成員重復著。只是偶爾，夏侯會聽到他說：不知為什么最近老是睡不著覺，覺得壓力好大。喬任梁開始吃安眠藥，一粒漸漸起不了效果，變成兩粒、三粒、一把。
2015年初春，在一檔網絡節(jié)目上，喬任梁提起了當年關系親近的“傾城四少”，提起了李易峰?！捌鋵嵨覀兯膫€現(xiàn)在聚在一部戲里可能性不大，某個人很貴。”他笑了笑。觀眾也順勢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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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喬任梁的追思會定在9月22日，逝者頭七。近兩萬人趕到上海龍華殯儀館，隊伍排了兩百多米長。一位在此任職8年的門衛(wèi)說，他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陣勢。
并非所有人都在為死者祈福。有人冒名散布接受奠儀捐贈的銀行賬號，還有人發(fā)出了偷拍的喬任梁遺照，“給到我滿意了帖子自然刪了。喬任梁紅了十年，五億總有吧，我只要兩千萬?！?/p>
2016年9月22日，上海，喬任梁追悼會。
追思會后，喬任梁的女友李嘉艾和他的家人、團隊發(fā)生了激烈爭執(zhí)。后者指稱李嘉艾趁人不備從逝者賬戶上接連轉走了5200元、1314元和520元，還威脅如得不到遺產便要爆料喬任梁如何被壓榨致死。李嘉艾則發(fā)出大量合照證明自己是正牌女友，與喬任梁母親關系融洽；只拿過喬父主動給的5000元，再無其他?！拔矣姓f一句假話，我爛嘴斷舌根，你們所有的詛咒全部在我身上應驗！”
粉絲們分成兩撥，一撥大罵經紀公司把活人當印鈔機，“逼死了我們最好的 Kimi”——“經紀人良心都給狗吃了，該死全家！”另一撥怒指李嘉艾是“蹭熱度的炒作婊”——“你這么愛他你怎么不陪他一起死呢？快去死吧！”
同樣被咒罵“兇手去死”的，還有電視劇《定制幸?！返膶а莺椭破?。 “再遲到一次就申請全行業(yè)封殺”的微博被人以“誰逼死了喬任梁”為名翻了出來，壓力巨大的制片方宣布，《定制幸?！穼⒃谑耪叩牡谝粋€冥誕播出以示紀念。但隨即被指責“消費死者”、“人都死了還不放過，還想著賺錢”。
喬任梁參與《定制幸福》的拍攝，是在2015年秋天。其間有一天，他已換好了戲服，卻靜悄悄離開了片場。誰都找不到這位男一號，拍攝只好暫停。后來，助理歐陽俊峰在片場樓下發(fā)現(xiàn)他在公用長椅上睡覺?？「?，我太困了，喬任梁說：我太想睡一會了，太想了。
當時，歐陽已認識喬任梁8年。最初，兩人是一起大吃小龍蝦、聊音樂夢的少年朋友。到了2015年，他成了喬任梁的新助理。平時，喬任梁給歐陽買iPhone 6s，進口耳機、黑膠唱片，與他同吃同住，跟他說得最多的是“錢夠不夠花”和“OK的”。但無論多么親近，歐陽也沒見過喬任梁失態(tài)的樣子。“從來報喜不報憂。問他他也不說。他要能說的話，就不至于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你懂嗎？ ”
事實上，喬任梁的健康狀況當時已跌至谷底。再多安眠藥也不能讓他在凌晨三點前入睡，醫(yī)生診斷為重度焦慮。躺下前，他習慣性打開音響，一首接一首放到天亮，仍睜著眼睛。每天早上七點半劇組開工，助理們到他床邊反復喊“哥起床了”，變著花樣哄勸，但他就是起不來。
這個前全國跳高冠軍的體重掉到了多年來的最低點，安眠藥“思諾思”的副作用加上腸痙攣的老毛病，導致他一天至少腹瀉四五次。助理歐陽俊峰給他取了個外號“上海屎娃”。他私下里告訴朋友，自己曾有整整一周完全睡不著。但對身邊的人——比如歐陽和左洛，他說的總是另一套話。“問他昨晚幾點睡的，睡得怎么樣？睡得特好，大概兩三點吧。其實大家心里都知道，他不可能是那個點睡的?！?/p>
他頻繁遲到、說不完臺詞就要跑廁所，很快惹惱了劇組。不少人背地里議論：才紅了一下，就知道耍大牌了。
娛樂圈的風向在過去十年間幾度更迭，喬任梁遇上唱片業(yè)谷底，影視道路也不順利，選秀偶像的出身更像是甩不掉的包袱。拍《定制幸福》前，他總算趕上了新興的真人秀風潮, “紅了一下”。在江蘇衛(wèi)視的明星戀愛節(jié)目《我們相愛吧》里，他與年輕女星徐璐組成了一對“假想情侶”。這檔由一線明星劉雯崔始源壓陣的節(jié)目為他帶來了《好男兒》結束后從未有過的人氣，但也帶給他未曾預料到的困擾。
喬任梁參加綜藝節(jié)目《我們相愛吧》截圖
“喬任梁的粉絲、徐璐的粉絲和他們的 CP（配對）粉，這三批人會打架?！毕肫甬敃r，左洛嘆口氣豎起幾根手指示意：“那邊覺得喬任梁揩徐璐的油，這邊就會罵過去：怎么可能看得上她？那是在抬她呢！ 然后 CP 粉又出來。亂七八糟，特別奇怪，我心想大家應該綁在一起提升的。結果鬧成那個樣子。”
一位節(jié)目組工作人員回憶：節(jié)目要求快速、戲劇性強，喬任梁參與積極性很高，主動提出在最后一期節(jié)目辦一場演唱會。此時距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演唱會已過去7年，為此特意招來曾經的樂隊成員和制作人助陣。然而此事最終演變?yōu)橐粓鲷[劇，節(jié)目組在臺本中將演唱會改成了女方給男方的驚喜，三撥粉絲開始罵戰(zhàn)。旁觀者調侃“果然是小咖組合，連這都要爭，比不了‘石榴夫婦’大氣”。
節(jié)目結束后，CP 粉和狗仔還在繼續(xù)追蹤兩人的情感進展，多年沉寂的喬任梁沒經歷過這陣仗。他直率地發(fā)了微博：“原來意淫比荒淫還可怕，愛莫能助?！比缓笈c現(xiàn)實中的女友約會?！盎ㄐ摹?、“刺頭”的名聲，很快便傳開了。
在這個圈子，好名聲和壞名聲都指向曝光率。于是在《好男兒》結束八年后，《我們相愛吧》終于讓喬任梁又火了一次。熊貓記得，當時他收入比往年翻了倍，還第一次演了電視劇男一號。左洛也數(shù)過，“以前一次有三四個劇本可選，那時有五六個、七八個了”。狗仔隊開始為他徹夜蹲守，往酒店走廊里藏攝像頭。有時，喬任梁反倒要迎上去給他們發(fā)煙發(fā)水，說聲“哥們你辛苦了”。
但身邊人很快發(fā)現(xiàn)，他并不興奮?！八胍牟皇悄菢拥恼J可。”左洛說。那是什么樣的？她猶豫了一下：“反正不是那樣的。”
在娛樂圈，人們推崇“經得住多大的詆毀 就經得起多大的贊美”，認為藝人天然應當對負面消息有免疫力。有些藝人甚至善于借力打力、提升熱度。但喬任梁辦不到。他更多感受到的是難以擺脫的困擾：不紅，便只能默默無聞被輕視；紅了，就要接受無限的工作、窺探、議論和質疑。
持續(xù)多年的失眠在節(jié)目結束后迅速加重，他會時不時在夜半敲響夏侯的家門?！八f，你這安全，沒有狗仔，我在這睡一覺?！?躺下之前，喬任梁笑著跟夏侯開玩笑：最近我可是天天拉著窗簾過，要是能住在朝陽醫(yī)院多開心，我想怎么過就怎么過。
當時的一次電視訪談上，喬任梁垂下眼低聲說：“我不是一無所有。”稍稍停頓后，他調整語調，微笑著接下去：“我還有病。”
情形越來越糟，但喬任梁不能也不愿停下。前面還有已經簽好的戲、真人秀、新專輯、商演，護膚品網店生意。要想退出，就要迎接新一輪“耍大牌”、“不敬業(yè)”的議論。助理歐陽說：“你要是劉德華、周潤發(fā)那個級別，不舒服就可以改天。但他，他不能這樣的。不舒服怎么辦？忍著吧?！?/p>
娛樂圈一次次露出牙齒。2015年8月22日，《定制幸?！放臄z期間，震驚全國的天津港危化品爆炸事故發(fā)生。明星們紛紛言語穩(wěn)重地發(fā)微博祈福。第二天中午，有人提醒左洛：壞了洛姐，趕緊讓他把那條微博刪了！左洛上網一看：“不是飛蛾仍撲火、自取滅亡只為津、發(fā)達的網絡、萬能的微博、請人肉出那些英雄們、記住他們的模樣、幫助他們的家屬、共度當下的難關。因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毕旅嬉欢言u論譏諷喬任梁“沒文化”、“殘忍”、“不是人”。左洛急忙給喬任梁打電話，他反問：我為什么要刪？我是好心的！
在反罵批評者“烏合之眾”、“斷章取義寡廉鮮恥”，咬定“我不會刪的”之后，喬任梁還是像當初在選秀臺上一樣做出了妥協(xié)，他刪了微博道了歉。
過了兩周，劇組放假一天。喬任梁叫上歐陽：走，去給天津消防員家里人捐點錢。他們誰也沒告訴，喬任梁沒戴口罩就去了銀行。刷卡前，他抽了根煙，告訴歐陽自己要捐一百萬。
現(xiàn)場沒有別的見證人，歐陽愣了，收起印著6個零的轉賬收據(jù)，拍照發(fā)上了網。范冰冰、郭德綱捐的也是這個數(shù)，對于喬任梁，有人點了贊，有人說有錢也買不回名聲。橘子娛樂批他：“揮霍、虛偽、白目”，“出于同情捐款和因為愧疚給錢是兩碼事。希望他是前者。其實喬同學說錯話不是第一次了。很明顯，大家都比他理智，情商更高?！?/p>
一年多以后，橘子娛樂的新推送標題成了“請別讓流言再殺死一次喬任梁”、“看了喬任梁粉絲的留言哭到現(xiàn)在”。
麻煩還在繼續(xù)?！疤旖蚴录焙?，喬任梁狀態(tài)更差，終使《定制幸福》劇組忍無可忍。導演和制片人不點名地發(fā)微博：“再遲到一次就申請全行業(yè)封殺，嚴重抑郁癥請回家治療，不是你無數(shù)次挑釁劇組忍耐底線的理由?！睕]一會兒，網友就扒出了所指是誰。
就這樣，最后一根稻草落到了駱駝背上。只要一閑著，喬任梁就抱著手機刷網友對他的評論。別人罵他，他就回罵過去。執(zhí)行經紀人熊貓說：“你知道網民這種攻擊他，像咱們心大的人看看就得了，但是他就會特別在意，在意別人說他不好，在意別人說他的一言一行?！?/p>
團隊讓他刪掉微博客戶端，勸他別看那些沒用的，聊聊天吧，玩游戲吧。但他總忍不住偷偷下載。左洛天天“提心吊膽”，擔心再出負面消息，擔心喬任梁和網友對罵。“但他每次在我面前都裝很無所謂的樣子，沒事啊，他們愛說說去吧?！?/p>
深夜失眠時，他會一條接一條地發(fā)微博，然后秒刪。他只用頓號，雖然一直因此被批“沒文化”。
“不吃飯不睡覺不離組陪你們干、竟然說我嗑藥……賤命一條、陪你們玩、”
“最近為什么情緒老是失控？毫無邏輯、”
“想唱歌、哪怕沒人聽也想、那就不能死、”
“每天像癌癥晚期病人一樣活著?！薄盀槭裁磿兂涩F(xiàn)在這樣？”
天亮了，助理又問他，睡好了嗎？挺好，OK，沒事。開始做造型。他不再肯做留了近十年的長劉海，對跟了他多年的化妝師阿行說：吹上去，遮著眼睛太壓抑了，不舒服。阿行工作得越來越快，“有時化著妝，就能感覺出來他情緒不好了，不說話了。我就趕緊弄好?！?/p>
左洛注意到，喬任梁關閉了朋友圈，也很少再發(fā)微博?！八X得自己永遠都會說錯話，他要做真的自己、說真的話，就會被大家來議論……但凡說一句話標點符號用不好大家都會拿著說事?！?/p>
一位喬任梁的中學同學說：“感覺這么多年他一直都沒變過。我們都快30歲了，他還是以前那種性格，敏感，重義氣。遇事自己扛。這種性格別說在娛樂圈，過平常生活也很讓人擔心?！?/p>
醫(yī)院的診斷結果是喬任梁重度焦慮，必須停工休息。左洛很為難——之前已經和古裝劇《驚天岳雷》簽了合同，喬任梁是男一號。反復斟酌后，她還是放心不下，主動聯(lián)系劇組取消了片約。
如何向喬任梁交代成了難題。這是他期待已久的古裝戲、男一號。團隊和朋友們組了一個k歌局，輪番上陣，小心翼翼地建議：休息休息吧？調整一下吧？我沒事，我很OK的。他一遍遍回答。沒辦法，左洛終于攤開說了：下部戲不拍了，必須遵照醫(yī)囑停工。喬任梁意外而生氣：“所以你們都決定好了嗎？ ”
這是他少有的對身邊人動氣的時刻，但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新的流言很快又出現(xiàn)在網上，說他是因為“在拍攝過程中無故失蹤”被劇組退貨的。此時，他已經沒有心情去辯解了。
2015年冬天，喬任梁找到熟識的紋身師邵鋼，急沖沖地要做一整背的紋身。邵鋼忙攔下：別任性，你還要演戲呢。他給命里缺水的喬任梁紋上了水流組成的心臟圖樣，就在胸口上，恰好可以被背心蓋住，“祝愿他內心平靜”。他們約定：以后方便了，再來紋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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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21歲的李嘉艾發(fā)現(xiàn)喬任梁窒息身亡時，兩人交往還不到10個月。幾個小時前，二人還在一樓客廳一邊看電影一邊聊閑天。喬任梁說：寶貝你好好想想，等我不做藝人了，咱可以一起做點什么生意。
雙方在一場冬天的婚宴上相識。她是新郎的朋友，他是伴郎。他過來敬酒：我酒量不好，這是我今天晚上喝的第一杯。 回去的車上，新郎喊：Kimi，給大家唱個歌吧！有人問，Kimi是哪個？李嘉艾大聲說：林志穎他兒子！他坐在旁邊斜著頭看她，壞壞地笑了。
一切就這么開始了。先開始分隔兩地，他早晚問好，“夢里都有你”。她糾結了一個多月，還是坐上飛機去相會。到了喬任梁住的酒店，他正和同組拍戲的陳喬恩、王凱吃火鍋。他喜氣洋洋地告訴他們：我女朋友來了。
經過兩個多月的強制性休息，喬任梁的精神狀態(tài)大有好轉。團隊剛剛為他的復蘇高興了沒多久，便發(fā)生了他與李嘉艾的戀情，團隊成員大部分激烈反對。李嘉艾比喬任梁小了8歲，沒上大學，自稱以前在泰國做旅行代理。翻開她的微博和 instagram，滿是露胸露腿的照片。“那時我還小，三觀有問題，想引起別人的注意，讓人夸我，找存在感?！弊舐蹇鞖庹耍哼@不是外圍女嗎？這能沒有目的性嗎？
李嘉艾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喬任梁的宣傳給他發(fā)過微信：找炮友也要專業(yè)一點，不要放只雞在身邊，團隊已經有人不想給你收拾爛攤子了。喬任梁沒回。李嘉艾沒忍住，不點名地發(fā)了微博：每次覺得委屈就去看看你的微博，看到那么多人喜歡你，也就沒那么委屈了。宣傳更生氣了：這不是公然挑釁粉絲嗎？
不久，《放棄我抓緊我》要在法國殺青，喬任梁為李嘉艾也辦了簽證。兩人憧憬著一起在異國漫步。但團隊不同意：本來就沒多少人，又有記者，萬一被拍怎么辦？他順從了，私下里“跟抽風一樣”問李嘉艾：你可不可以把所有朋友圈和微博都清掉？
電視劇《放棄我，抓緊我》海報
小心翼翼地，二人維系著這段不被看好、不能曝光的關系。喬任梁帶李嘉艾去劇組，她就自覺地在房車上坐一整天，等到天黑才出去看兩眼。一起出門不能拉手、并肩。吃飯時，他跟助理坐一桌，她坐另一桌。下車要一個先下，另一個等會再下。如果遇到有人路過，便裝作互不認識。
除了這些一般性的藝人戀愛程序之外，還有更麻煩的難處。在2016年春天，28歲的喬任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需要照料。在李嘉艾的描述中，交往的兩百多天里她有點像個奶媽。
“拍戲的時候，他六點起我就五點起。他吃安眠藥，很難叫醒。每天都要連哄帶騙用很久。每天我先把牙膏擠好，毛巾放好，洗澡水溫度調好，把衣服按他穿的順序擺好。他出來閉上眼睛洗漱完，穿好就出去了?！?/p>
“有那么一次，時間很趕，他準備完直接就開門走了。我一個人站在門口呆呆的，就哭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當我是空氣一樣?！?/p>
年輕的李嘉艾并未意識到這些是重度抑郁癥的典型癥狀。畢竟，她的男友平時溫柔、熱情，從不抱怨，她常吃的藥雖然包括抗精神分裂癥的奧氮平，但仍以安眠藥為主。為了休養(yǎng)，喬任梁在2016年的工作已比上年減少了一半，兩份拍攝之間至少要休息半個月。他會給李嘉艾彈琴唱歌、陪她上街買菜、笑她為了幾根胡蘿卜跟人討價還價。他也開始規(guī)律地看中醫(yī)、做理療、鍛煉、睡覺。
漸漸地，他的體重開始回升，情緒也趨于平穩(wěn)。只要回到上海，他們便在晚上一起去五哥的 D7酒吧。那里是喬任梁多年來的“秘密基地”，很少有生客，熟客全是朋友和音樂人。他纏著五哥想學鋼琴，五哥笑他：你先把剛學那幾個和弦練熟吧。
看著喬任梁日漸回歸正常，五哥安心了。此前還有個小插曲——年初，營業(yè)多年的D7收到搬遷通知。沒人料到喬任梁的反應是那么激烈。他四處托人，甚至請上海名嘴朱楨向相關部門傳話：我個人愿意為當?shù)亟值雷鏊泄娴墓ぷ鳎灰鼙Ｗ∵@個地方。
喬任梁沒能成功，酒吧還是得搬。他又四處幫忙找新場地、幫襯資金。他打電話告訴五哥的妻子：“嫂子你相信我，只要我不死，D7就不會散?！?/p>
大半年后，他死了。新的D7靜靜地開在十字路口。五哥坐在酒吧進門左邊第一個沙發(fā)上，點上煙。他對面的座位上，已再不會有那個把腳翹在茶幾上，一邊聊天一邊奮力打手游的年輕人?；叵胪?，五哥說，也許他太看重這個他能放松、能笑能鬧的地方了。
應喬任梁之托為 D7奔走的朱楨覺得，他之所以如此上心，是因為特別渴望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好好唱歌的地方?！拔矣X得這幾年，除了網絡暴力對他的影響，還有就是在音樂方面，他一直無法心隨所愿?！?/p>
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喬任梁在外表現(xiàn)得愉快、平穩(wěn)，甚至比以往更加“懂事”。拍完《抓緊我放棄我》之后，他又努力爭取到抗日偶像劇《雪女王》的男二號一角。導演楊陽是曾發(fā)掘蔣雯麗等人的著名女導演。她對喬任梁的第一印象是：很努力，很順從，試裝時無論換多少套衣服、多少個妝，他都乖乖聽話。
開機前夜，喬任梁腸胃炎發(fā)作去掛了急診。但天還微微亮的時候，楊陽在片場看到的第一個演員就是他。他的車跟在早起的馬隊后面。好兆頭，她想，這是馬到成功。
拍攝的確很順利。7月，喬任梁在北京的“鵝和鴨農場”拍完了《雪女王》的最后一場戲，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場戲。在故事的結尾，他飾演的共產黨指導員大義凜然，為掩護女主角陷入絕境。他的最后一句臺詞深情而鄭重：“你要好好地活下去?！?/p>
楊陽很喜歡這個年輕人的表現(xiàn)。她跟編劇和制作方商量：要不把角色的結局改成開放式吧。等到拍第二季，還讓他上。
回到上海，團隊給喬任梁放假。上海樂隊“蘭色花園”的吉他手張蔚帶著他去上海郊區(qū)的寺院住了段日子。他不斷發(fā)回信息：這里空氣可好了，每天都特開心。他還徹底戒斷了安眠藥。人們都漸漸放下心來：他真的好起來了。
而“好起來”，便意味著娛樂圈的法則又要繼續(xù)作用在他身上。一如既往地，它指向專輯、真人秀、電視劇、通告，指向曝光率、頭條、“紅”、“更紅”。
只有在李嘉艾的記憶中，當時并不安穩(wěn)。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因為“工作的事”，他會沉下臉來一聲不吭地突然把車開得飛快，嚇得她心都快蹦出來?？赐麆偵呐笥押?，他無限羨慕，時不時跟她說：以后不做藝人了，咱們抓緊生個孩子，孩子多好。
他的苦惱到底是什么？她并不太懂?！案杏X他心里很能藏事，很多話不說。有些事可能在我看來沒什么，但他會去不停想，可能他的想法我理解不了?！?/p>
除了對女友，喬任梁也跟別人提過“以后”。只是其中已沒有他曾鐘愛的那些字眼——“征服”、“折騰”、“拼搏”。他跟一直沒結婚生子的左洛說過：小媽你別擔心，你老了我養(yǎng)，到時在海邊買個大房子大家一起住，沒人打擾。他跟助理說過：要有一天不做這行了，就去國外，滑雪，唱歌，去過自由的生活。他也對不止一個朋友說過：我本來是機電學院的，要是不做這行我現(xiàn)在可能就安安靜靜地做工程了。
除此之外，他不肯再多說。即使是熟識多年的朋友，也多半從沒聽他提過一句工作上的事。他們覺得不好問——他畢竟是個藝人，總不能趕著上去問他的隱私。這犯忌諱。
本著十年的交情，處事老道的五哥覺得自己能了解一點?！八钕矚g的其實不是拍戲、真人秀。但他會有照顧家里的壓力，他公司還有這么多人。他必須賺錢，一個一個臺階上去，就下不來了。
“能不做，他就安心寫寫歌，帶著姑娘和他的玩具、吉他，到處去跑。但他的身份在那，他對自己的責任在那。他必須一直向前。”
8月底，喬任梁的團隊為了給他拍攝新專輯 MV 而匯集一堂。華納的制作團隊忙上忙下。歐陽在大家的攛掇下?lián)瘟税槲?，畫上濃妝、抹了發(fā)膠，僵硬地扭來扭去，被喬任梁嘲笑“要出道了”。左洛拎來水果等喬任梁有空吃?；瘖y師阿行給他做了好幾個發(fā)型，每個他都記得很清楚：發(fā)梢抓上去，邊緣噴一點咖啡色，高度和層次上做一點變化。當然不論怎樣，劉海是絕對不會放下來了。
在所有人的記憶中，那天喬任梁除了過于安靜，都像他最好的時候一樣：溫順、活躍、隨隨便便、高高興興的。只有阿行的助理，一個90后女孩說：怎么覺得 Kimi 很不對勁，像個剛入行的小藝人一樣特別乖，見誰都特客氣？阿行訓她：說什么呢，這不是挺好嗎！
錄完 MV，中秋節(jié)到了。喬任梁的父親終于回到上海。一家人熱熱鬧鬧吃完了中秋晚飯，歐陽陪著喬任梁和李嘉艾回到祁順路別墅。大家一起看港產搞笑片《烏龍院》，覺得不好笑，又換了一個好萊塢老喜劇，還是笑不動。他們懶洋洋地喝酒，說起了未來。
喬任梁又在看他近期因拍攝事故留下的傷。傷口留在頸上和手臂，長而深，剛拆了線，做了激光美容也還是顯眼。他總擔心被人看見，平時出門都穿長袖、戴護腕。李嘉艾又忍不住了：如果你覺得累了，下面這個真人秀做完咱就不做了。喬任梁說：真不能再做了，有這些疤也不適合做這行了，你想想我們一起做點什么生意。咱把這個別墅退租，買套房子讓爸媽住，我們住爸媽那房子去，以后就有家了。
漸漸地，大家都困了。歐陽說了此生對喬任梁的最后一句話：別在這睡了，免得感冒，上樓去好好睡吧。
次日中午，歐陽出門，帶著從北京過來的女友逛逛外灘，順便買喬任梁愛吃的小龍蝦。五哥看到喬任梁上線刷了幾盤網游，直到四五點才離線。
接到李嘉艾的求救電話時，歐陽還沒買到小龍蝦。他在大雨中攔下出租車，一路上雨刷在窗上劃動，劃得他心里發(fā)慌。到了，別墅的門開著。歐陽像做夢一樣走進去，看到喬任梁躺在床上、急救隊員圍成一團。他擠上去摸了一把喬任梁的腳，冰涼的。他被推了出去。
20分鐘后，有人出來說，人死了。 “我當時就跪下了，不知道我該干嘛?？薏怀鰜?，真哭不出來?！?/p>
2007年的夏天，粉絲們高高舉起“Kimi”的熒光板，19歲的喬任梁站上了《加油！好男兒》全國賽的舞臺。面孔瘦長的他一口虎牙，露出稚氣。銀粉色的厚重眼影，遮不住目光的稚氣。
一周后有人被淘汰，按節(jié)目規(guī)則提著箱子離開，喬任梁堅持要違規(guī)出去送行。其他人勸他不要任性，他臉緊貼在鎖起來的玻璃門上，對被淘汰的兄弟們說：
“我對我今天做的不后悔，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當不當明星，做不做藝人都是其次。我寧愿做一個快樂的平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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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何瑫 采訪、撰文：魯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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